與其說這是一場告別式,不如說是一場大型聚會。

  不僅是繁景堂各分店的重要幹部齊聚一堂,為繁景堂供應畫作的畫家們也都來了。不少平時穿著邋遢、或是身上總要偷渡幾片顏料的男男女女,此時無不身著黑色正裝出席,會場上的白花染上了陰影,雖仍完好卻像是枯了。

  除了繁景堂的人,還來了一些政商要人或社交名媛,在這應該靜默弔唁死去之人的場合,竟有幾分喧嘩是帶著歡笑的,反而讓肅穆的黑白色調成了舊時默劇電影,上演著一齣齣生者的鬧劇,而且無關死者。

  羅裕博手上持著酒杯,與方喪偶的樂瑞夫人打了聲招呼後,隱身到這小教堂的角落,遙望那幅掛在樂瑞先生肖像旁的畫作。畫中天氣清朗的模樣與今天近似,林子裡的樹葉都落了正是秋季。

  事實上,現在是春暖花開之時。

  畫了這幅「離開尼厄嫩的教堂」的人似乎打算原畫呈現梵谷的手筆,一絲細節都不肯更動。

  「樂瑞先生生前最看好的弟子竟然沒有出席這場告別式,還真是失禮,不知道樂瑞夫人心裡怎麼想?」

  「有什麼好想的?人家看到那幅複製畫就欣慰了,哪輪到我們來說嘴?」

  身旁兩、三個年輕女子似乎沒認出羅裕博,自顧自地嚼起舌根,「但送恩師最後一程還畫梵谷的複製畫,不是很沒誠意嗎?」

  「你不知道嗎?一號店那個『梵谷』是不畫自己的畫的。」

  「而且還聽說性子難搞,就跟文森‧梵谷一個樣。」

  「好像名字也叫文森呢,姓什麼來著?勞倫斯?不,羅倫!對、是羅倫!」

  「他到一號店也好幾年了,沒畫出什麼大作品,倒是只畫梵谷的複製畫。我看是樂瑞先生看走眼了吧?A大畢業生也沒多厲害,還不是只會畫複製畫?」

  耳聞那些酸言酸語,羅裕博忍不住瞥了那群女孩一眼,各個長相清秀,但臉上那些惡意嘲笑的表情卻讓她們的五官朦朧了起來,猶如無名亡靈,歪扭的臉龐曲出黑洞。

  或是自己醉了?

  「欸,聽說接手一號店的是那個羅貝多。」

  「什麼?那個完全不會畫畫的傢伙?不好吧,一號店可是我們繁景堂的頭號大據點吶,他行嗎?」

  「而且還是個亞洲人,我們西方藝術,他真的懂嗎?」

  「聽說一號店的人都叫他西奧耶,真不知道是奉承還是嘲諷,呵呵。」

  嘖,樂瑞先生病倒的這幾個月裡,一號店的所有事物早就由他經手了,這些話聽來也真可笑。

  羅裕博聽不下去,轉身就要走開。

  無論到哪種場合,只要聚集人群就免不了這些耳語。繁景堂的成員就這麼多了,「一號店的文森」行事古怪又神秘,總會成為私下八卦的焦點,而同樣身為一號店的幹部,羅裕博也老是會被提起,倒也不是他作風如何,而是他媽的他就是血統不對!

  一口乾了手上剩下的酒水,遙望人海另一頭,丹尼爾與法蘭茨正在餐桌旁,也沒在用餐,正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臉上顯而易見地時而尷尬、時而無聊。關於一號店的那些竊竊私語,也免不了會有關於他們的。

  「嘿,西奧!」法蘭茨個子小,金髮綠眼睛,年紀不小了但看起來還像個小夥子。他發現羅裕博走來便親切的招手,臉部神采瞬間飛揚了起來。「怎麼樣,樂瑞夫人還好嗎?」

  「一時半刻應該還是放不下。」羅裕博垂眼把玩著手上的酒杯,他不太喜歡在外頭被以這綽號稱呼,但在這樣的場合,也不想對法蘭茨太過苛刻,於是嘴邊糾正的話語又吞了回去。

  「那是自然,」一旁高挑的丹尼爾表情還是一樣臭,那雙總是閃爍精光的深色眼珠與整齊的紅髮似乎就像在彰顯他的為人,表裡如一。「只有羅倫無感吧,樂瑞先生可是我們大家的恩師。」

  「別這樣說他,他或許只是遲到了。」

  「別傻了,羅貝多。要是遲到,告別式也快結束了,他在哪裡?」

  「他沒接我電話。」法蘭茨補了一句,但口吻比較像是擔憂,而不是丹尼爾那般尖銳。

  「你也聽見那些風聲了?他缺席讓我們一號店丟了多大的面子,真以為他是招牌就能這樣不成體統了!」

  丹尼爾越說越激動,羅裕博原本毫無動靜的神情才有了些許變化。他皺了皺眉,心裡與法蘭茨一樣,擔憂比對耳語的煩躁感還多一些,有些心不在焉,「三號店那種拉斐爾前派據點,也就米雷名聲響亮,什麼耳語沒有?我們一號店的還沒三號店的慘澹。」

  羅裕博言下之意相當明顯。

  不像繁景堂一號店,專門產出知名印象派畫家們的複製作品,丹尼爾與法蘭茨自個兒的作品也總能獲得非常好的評價,三號店主打的拉斐爾前派真的對一般百姓太過冷門。那幾個女孩他只看了幾眼,就認得那些是今年剛到三號店去的U大畢業生,店長「米雷」可是出了名的嚴格,與「米勒」樂瑞先生又是世交,好惡分明,可是討厭死了這些八卦,說不定沒幾個日子,那些女孩就不會再是繁景堂的一員了吧?

  「身為繁景堂一號店未來店長的你,不用去交際一下嗎?」

  丹尼爾老是愛用嘲諷的語氣對羅裕博說話,不,興許是特別針對他?對法蘭茨說話又收斂許多,是錯覺嗎?但這錯覺出現的很頻繁,感覺再怎麼出錯都要成真了。

  「如果你想交際,那麼店長的位置交給你如何?」

  「不了,你才是那個只會賣畫的工作狂,我不是。我是個畫家。」

  羅裕博挑挑眉,一把搶過法蘭茨手上的酒杯,害對方措手不及的「哇」了一聲,「你酒量不好,別喝了。」

  沒管法蘭茨抗議或是丹尼爾無言的白眼,一口喝乾那杯酒。外人怎麼說都好,但同是一號店的人也這麼說讓他心裡很不甘心。

  「只會賣畫」。

  對,他只會賣畫,但眼光可很獨到,樂瑞先生就曾誇他很懂怎麼將對的畫推薦給對的人,這些「只會作畫」的人又怎麼懂這些?

  正在為心底無處發洩的苦悶哀愁,他看見那女人來了。

  雖然遲了,但她還是來了。這對羅裕博來說是雪上加霜。

  二號店的「卡拉瓦喬」一身剪裁合適的黑色晚禮服,高雅素淨,隱隱間又勾勒出誘人的曲線,是繁景堂中有名的大美女畫家。她的出現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丹尼爾與法蘭茨也不例外。

  「嘿,『林布蘭』沒來呢。」

  「白癡!」丹尼爾咋了聲嘴,手肘頂了頂還有些呆愣的法蘭茨,目光有意無意地飄向羅裕博。

  無視丹尼爾的暗示與法蘭茨的粗神經,羅裕博嘆了一口氣,放下空了的酒杯就要離開教堂。他並不想與那女人碰面。

  「我要走了。」

  「可、可是……」

  法蘭茨驚覺自己說錯了話,還以為羅裕博想走是因為他哪壺不開提哪壺,但羅裕博打了個手勢讓他別說了。他整了整領帶與衣領,「文森應該是在畫室睡著了。他為了那幅畫也是不眠不休了幾天,我回去店裡順道看看他。」

  「這邊交給我們了。」丹尼爾沒有阻止,但當羅裕博提及文森的時候不悅地皺眉、皺鼻子。他對文森的不屑態度總是讓羅裕博匪夷所思,這就是所謂的高手之爭嗎?

  文森‧羅倫的畫技是繁景堂所有畫家裡,算起來是最好、最精湛的。羅裕博看過他以前的畫才敢這麼肯定,但自從他從二號店被調派來一號店時就聽說,文森‧羅倫很久未曾畫過自己的畫作,轉而專心於梵谷的複製畫。

  至今也已經五、六個年頭,文森‧羅倫還是沒變。

  他也沒變。仍然是個工作狂。

  步上被夕陽染得有些金黃的石子路,羅裕博心裡想著的是沒有現身告別式的文森,心知他就是討厭這種人擠人、互道感傷互相安慰的場合,但樂瑞先生──繁景堂的創辦人──與文森情同父子,他是真心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來。

  街燈隨著夕陽西下,接替般的一一點亮了教堂門前的景色。

  羅裕博似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纖瘦身影在對街,那頭有些昏暗,他看不清楚那人是什麼表情,淡金色的髮絲在風中輕微擺動,也吹得微醺的他無法分辨虛實。但他又能看清楚那人的每一根頭髮,就是那張臉看不清、猜不透,像被水漬暈染開來,顏色糊成一塊。

  想起文森動手開始畫「離開尼厄嫩的教堂」的那晚,他對羅裕博說:「這幅畫原本與喪禮無關,是梵谷察覺父親將逝,才讓農婦們穿上喪服。」文森談及這典故的時候,話語中平靜毫無情緒上的動搖,讓人無法捉摸,就像他的身影被黑色吞噬了。

  就只有黑色在那裡,似乎也凝望著羅裕博。

  那人難得裝束整齊,漿好的黑色西裝讓他看起來不像是來哀悼,而是來商談公事。

  「文森。」他輕輕低喃。

  黑影似乎聽見了呼喚,形體卻沒有更加清晰、更讓羅裕博確定那是否只是喝醉後的幻影。

  那人只是靜靜地轉身離去,毫無聲響,猶如鬼魅、猶如穿上喪服而無臉的農婦。羅裕博凝視那抹背影,無法解讀影子上停駐的是專來送行的黑色,還是其他被黑消融掉的色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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