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並不僅僅是為了救你,才策劃反抗行動的。參與行動的人裡有伊甸人。」約書亞在逼近城東區檢查哨時,跟伊諾克解釋,「在安娜‧亞當斯死後,十字軍又抓了好幾名外邦人進行處決,有些善良又勇敢的伊甸人藏匿外邦人,也一同以叛亂罪名逮捕、殺害。」

  「連伊甸人也殺?」伊諾克感到吃驚。他以為哈洛德只是單純的討厭外邦種族,沒想到他會為了掌握權力而做到這種地步。

  「比起推動良政而受人愛戴,散播對死亡的恐懼還是最直接、最能確保權力牢牢在手的方式。」

  母親是為了什麼而堅持留在伊甸,伊諾克似乎有些理解了。雖然已經瀕臨死亡,或許也正是因為迎接死亡,她才能毫無顧忌的去為還活著的人做些什麼。

  但伊諾克仍然擔心,母親與約書亞的反動主謀身分說不定再過不久便會曝光,他不希望他們死在哈洛德的手下。

  「做好心理準備。」

  他們倆人停在哨口前,約書亞拉起了伊諾克斗篷的兜帽,將他顯眼的黑髮與黑眼睛遮蔽起來後,便前去與駐守的騎士交談。原本的那位老騎士已經被替換成一名年輕騎士,伊諾克從他的領口繡紋看出他隸屬於戈雷的東十字軍。

  約書亞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就獲得了入境許可,伊諾克猜想,他是以押解逃走的外邦人,也就是他線下的偽裝,為藉口,才得以在十字軍的眼線下通過檢查的吧。

  走上曾經跟安娜並肩行經的小徑,伊諾克嗅到了不對勁。

  街道並沒有被清理乾淨,但躺在垃圾堆中的人體卻都不見蹤影,那股盤據在城東區的腐臭味更加濃厚,零星幾隻烏鴉在頭頂上不遠處盤旋、放聲鳴叫。

  有幾棟民房被燒毀、或倒塌,伊諾克抬起目光向道路前方探查,發現有一隊人馬在騎士的護送下經過,往城東邊境的樹林走去。

  隊伍中有男有女,每個人手上與腰際都被繩索綑綁,而腰際的繩索掌握在帶隊的騎士手中。他們個個都是衣著骯髒襤褸、頭髮凌亂,身材乾癟而且眼神絕望,其中一個瘦的不像樣的女人遠遠凝視著伊諾克,眼窩處向內凹陷,步伐怪異而不規則,活像骨架鬆散的骷髏。

  「他們要去哪裡?」

  「希德克河谷,不過與我們不同方向。」

  約書亞的確帶著伊諾克走上了反方向的道路,但伊諾克的心卻沒有跟上。他還在想著那名看著自己的女子,她有看見他嗎?那不是渴望得救的眼神,而是絕望想一了百了的神情。

  「你知道我真正想問的是什麼。」

  約書亞嘆了口氣,「處決。十字軍都是在希德克河邊處決外邦人。」

  伊諾克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氣,沉默一會後才又近一步詢問,「他們犯了什麼罪?」

  「別問了,伊諾克。」

  「因為找不到『羊』嗎?宣稱外邦人集體藏匿那個少女,找個理由,然後將他們全部殺光嗎?」

  「你知道那只是藉口,伊諾克。哈洛德與十字軍要的是全城恐懼。」

  約書亞說的沒錯,伊諾克無話可說,心裡的憤怒不知道該怎麼宣洩。他不想離開伊甸城了,他想要留下來,與之對抗。

  像是查覺到了他的心思,約書亞在樹林邊緣的一條隱密小徑前停下腳步。

  「等你出了伊甸之後,會有一位我的朋友來接應你。他是被派遣到吉紅歸化區的騎士,正打算在吉紅區發動第一次反伊甸行動,你得去那裡,做為正統的『奇路彭閣下』,號召討伐十字軍的力量。」

  這是一招險惡的策略。

  掌控吉紅歸化區的戈雷雖然被緊急召回,在伊甸城裡鎮壓外邦人及反抗勢力,但留守在那裡的軍隊恐怕也不容小覷。

  「但我並不是奇路彭。」

  「誰說你不是?」約書亞竟然爽朗大笑起來,手掌揉了揉少年的黑髮。「我從你小時候就看著你長大,沒有人可以反駁我。你確實是個奇路彭,伊諾克,我們都有想守護,並且確實在守護的東西,不是嗎?」

  伊諾克垂下頭去沉思。

  他不確定在伊甸城裡時,他是否有實際保護過什麼。身為伊甸城的送行人,他以為人最終都是死,並沒有什麼是值得去爭取的,只要可以過的去,怎麼樣的人生都好。但現在,若是有機會能夠保護伊甸城,那麼他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像他母親。

  他看著腳邊的每一粒砂石,那是伊甸城的土地,他想著,總有一天他還要再踏上這塊土地。

  「我的母親拜託你了。」

  「伊甸城的未來也拜託你了。」

  兩人在此分道揚鑣,伊諾克沒有留戀的沒入樹林,向著約書亞指引的方向前進。

  沒過多久,眼前出現了低窪的希德克河道,暗紅色的汙濁河水讓伊諾克感到怪異。他發現河水的水位沒有以往深,河床上幾乎可以說是只有淺薄的水流,顆顆石礫從河道中裸露而出,清晰可見。

  希德克河正在乾涸。

  它曾經是伊甸最隱晦、最原始卻也是蘊藏最多資源的生命之河。伊諾克想往上游查探,但他知道那勢必是自殺行為。水聲與鳥鳴仍然像那片他曾經熟悉的大自然,若忽略這些細微的異狀,伊諾克仍然可以假裝伊甸還是伊甸。

  但他知道這裡已經什麼都不是了。

  他沿著河道往下游走了一段路後,視線捕捉到在河水對岸的某樣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河岸邊有一團不規則形狀的黑色蔓草,叢中有個特別筆挺的莖葉探出頭來,開出了一朵突兀的白花。伊諾克從未在伊甸裡看過這種植物,出於好奇,他不費吹灰之力、踩踏著裸岩度過了希德克河。

  他走近後才發現那團蔓草有著人型,它們包裹著一具人屍。

  伊諾克無法得知這副軀體是誰,像是被大火焚燒過的焦黑屍體也無法以長相辨認,只能隱約察覺那朵花雖然純白卻極其詭異──那朵花是從屍體的口腔中竄出,好似人屍是它生長的土壤與養分來源。

  說來奇怪,這具屍體像是焦屍,身上的衣服卻沒有一絲被火肆虐的痕跡。從樣式上可以判斷屍體曾是個女孩,布料粗糙、縫線隨便還有幾個補丁,伊諾克幾乎可以斷定那是外邦人女孩。

  但這純白的長裙、補丁的位置等等,越看越眼熟,似乎在哪見過,苦思之後才想起來,這似乎屬於點燈人少女,但伊諾克又沒有那麼確定,只是有這麼一股直覺般的衝動,讓他感到憤怒又哀傷。

  她還是死了,死的極其恐怖詭異。

  伊諾克的眼眶濕潤起來,模糊了視線。他用有些髒污的斗篷抹抹眼睛,母親替他畫上圖騰的顏料也沾染在上頭。他從簡便的布包裡拿出那把木笛,吹奏起了巴貝隆老人唱誦過的曲子,為那名少女做最後的送行。

  「迦南」。

  「家」。

  伊甸從來就是他的家,他沒有懷疑過自己身為伊甸人的身分。

  但這樣血統不正確的認同,伊甸裡不會有人承認,也不允許他決定自己該成為什麼人。他的家鄉就是這般的殘酷、令人絕望。

  或許是心境太過沮喪,曲調聽來也極其悲慟。

  一曲結束之後,空曠靜謐的河谷竟出現了掌聲,伊諾克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掌聲零零落落,聽得出來不只一人。

  十字軍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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