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時間彷彿停滯不再運轉。

  除了計算吃飯的時間,伊諾克無法判斷自己在這裡待了多少天,他對時間的感知都被沉甸甸的黑暗吸走,也被冰冷的石牆隔絕在世界之外。

  聽送飯菜的修士說,在安娜‧亞當斯遭處刑的當晚,伊甸城的西南區發生了大型爆炸,礦道與礦區被炸毀了大半,甚至波及了附近的幾戶民房。所幸當天大部分的外邦礦工依照命令,聚集到送行祭壇前觀看火刑,死傷才沒有那麼慘重。

  就算有人死了,也是外邦人,對伊甸人來說並沒那麼重要。

  當奇路彭騎士團與部分十字軍趕到爆炸現場後,發生了第二起爆炸。

  這一次嫌犯並不鎖定礦區,而是在騎士團駐紮當地的臨時總部裡引爆火藥。受傷的皆是奇路彭騎士與濟愛教士,伊甸當局將此視作開戰的信號。

  反動開始了。

  約書亞曾經告訴過他,「他們將開始執行計畫」,而這正如他當時的預料,約書亞是策劃人之一。伊諾克以零星的資訊推敲,第二起爆炸會來的這麼快,正是因為騎士團已經被滲透。

  而會做出反叛哈洛德‧奇路彭,又有一定號召力的人,只有那位護警隊隊長了。

  這個推測不斷的在伊諾克的腦海中反覆審視,他想知道約書亞若不是單單為了自己發動這場挑釁般的行動,那又是為了什麼而戰?

  原本他還在黑暗中無所事事的假寐,突然轟天巨響伴隨天搖地動將他驚醒,脆弱的石造天花板落下了幾顆砂石,讓伊諾克心臟露跳了幾拍,深怕自己會被活埋。

  當他想要對守衛大叫時,約書亞帶著火炬現身了。

  只知道再次見到約書亞時,那位曾經威風凜凜的護警隊隊長面容憔悴,應該要整潔肅穆的騎士團制服多了殘破的缺角與髒汙。

  伊諾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先前的推測是對的。

  沒有多餘的話語,約書亞匆忙拉起伊諾克的手臂,轉身往外跑。他們一路奔上了濟愛教會的大廳,原本華美莊嚴的教堂煙塵瀰漫,成了一片廢墟,看來是剛剛那聲巨響造成的。

  約書亞熟門熟路的迴避掉廳堂大門,從旁的小門扉待伊諾克從教會後院逃走。伊諾克注意到逐漸遠離的教會被紛雜人聲包圍,估計是騎士團的救援終於抵達。

  他聽不清楚那些人在吆喝什麼,這讓伊諾克緊張又不安。

  「你炸了這裡?」

  「我還炸了其他地方。」

  「我母親呢?」

  「我們正要去見她。」

  兩人往濟愛山上奔逃,古老威嚴的奇路彭大宅出現在翠綠的樹林之間,陰暗的天空與它原本的深沉色澤相互襯托,伊諾克突然感到一陣壓迫感襲來──他想起自己並不是奇路彭,這裡本不該是他的家。

  伊諾克隨著約書亞越過迴廊,攀上階梯,伊諾克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專注地用指尖感受木製扶手上的精細雕刻。不知怎麼的,他就是有種預感,這個地方是他最後一次踏進來,這次離開後就再也沒機會回來了。

  二人來到堪稱起居室的地方。那裡掛著幾幅家族成員的肖像,伊諾克的父親也在其中,溫和帶著智慧的雙眼正好與剛踏上柔軟地毯的伊諾克對上目光。

  一名穿著黑衣的婦人就坐在那幅肖像下方,優雅沉穩的氣息彷彿不受濟愛教會此時的混亂干擾,一襲黑色洋裝猶如喪服,頭上的黑色薄紗將她的臉龐全數遮住,但伊諾克仍然從嬌小卻又堅決的身影認出她是誰來。

  「母親。」他無法克制自己的上前。

  聽見呼喚的婦人發出了一聲短促又悲憫的呼聲,從座椅中起身迎接。她給了伊諾克一個溫柔的擁抱,伊諾克有種錯覺,以為這是他母親給過最柔軟的懷抱做為告別。

  「孩子,你還好嗎?」

  德波菈‧奇路彭伸手撫摸少年的臉頰,後者發現她竟戴著黑色的絲質手套。他在她面紗下的脖頸看到了奇異的黑斑,透過薄紗,伊諾克還能隱約看見斑紋從那裡蔓延到婦人的耳後,甚至到臉龐。

  伊諾克起初以為是哈洛德對她施暴的痕跡,但細看之下發現,那些黑色的斑點並不是瘀青。

  「我很好的,母親。這黑斑怎麼回事?哈洛德的人對您做了什麼?」

  婦人溫柔的拉著伊諾克坐下,轉身到木桌上開始擺弄起瓶瓶罐罐,伊諾克認得那是顏料。他的母親擅於繪畫,那幅父親的肖像正是出自她手。

  「是傳染病,伊諾克。」說話的是約書亞。「伊甸正在流行黑斑病,有人將這病帶進大宅裡。幸好哈洛德害怕大宅成為爆炸標的,搬到南區的秘密住所去了,要否,他不會那麼客氣留下大宅給夫人。」

  伊諾克擔任送行人這麼多年,從來沒聽過什麼黑斑病。「教會對這病束手無策嗎?」

  「吾兒。」她的手輕柔的撫上伊諾克的手背,那聲「吾兒」顫抖著卻又是那麼堅定、不容質疑。「每個染上這病的人都會死。我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黑斑已經蔓延全身。」

  那些德波菈調和出來的黑色顏料,看的伊諾克驚心動魄。黑色,是多麼令人討厭的顏色啊!不只吃食腐肉又聒噪,猶如汙點,現在又帶著傳染病。好像他自己,純黑的髮與純黑的眼,伊諾克正是奇路彭的詛咒。

  「怎麼會呢?伊甸有最好的醫務教士,怎麼能就這樣放棄呢,母親?」

  德波菈隔著手套的手掌再次撫上伊諾克的臉頰,他感受到母親的體溫從那裡透出,滲入他的皮膚。

  「聽好了,伊諾克。伊甸早就墮落,只是我們都視而不見,我與你的父親竭力的想要阻止伊甸的毀滅,但是奇路彭的家族過於龐大,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聽你父親的。例如,你叔父的十字軍。」她抬眼凝視了一會兒那幅肖像,「我也盡力了。走到這一步,我最後能為你做的,只有告訴你身世的真相,以及,想辦法將你送出伊甸。」

  「是您,做了那些……?而那些是為了送我出伊甸?」

  伊諾克的視線不斷的在他的母親與約書亞兩人之間徘徊。

  約書亞點了點頭。他知道伊諾克質疑,也毫不猶豫地給了肯定的回答,約書亞與那些反動力量並不是只有護警隊在偷偷催動,要是沒有德波菈的暗中支援與拉攏,要號朝伊甸人為了外邦人發動革命,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名亞實少女呢?你們救了她嗎?」

  「我們沒有找到她,我們猜測她可能已經死了。」

  「或是逃走了。」婦人接著約書亞充滿絕望的揣測之後,提起了另一種令人心懷希望的可能。身為一位母親,她由衷的希望伊諾克活著逃走,在其他安全的地方平穩活下去。「哈洛德頒布了戒嚴令,伊甸城只允許十字軍從南門進出。約書亞的身分還沒有曝光,他會負責護送你,從城東區沿著希德克河出城。那裡山勢兇險,沒得興建城牆,但仍然有山路可以出城,約書亞知道路,他會領著你逃出去。」

  「我們得將你偽裝成外邦人,才能進入城東區。」

  「我不用偽裝,也是外邦人。」

  伊諾克幾乎是賭氣的說出心裡唯一真實又確定的話語,引來德波菈輕輕發笑。「你還不是。我得幫你畫上圖騰。」

  「母親,跟我一起逃走,好嗎?如果你不能走,那麼我也不走。」

  伊諾克泫然欲泣。而婦人沒有回應這個請求。

  她一手輕抵伊諾克的下頷線條,一手拿好繪筆,在少年的臉上畫下第一筆墨色。

  「我和你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你還只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你隨著巴貝隆的商隊來到繁盛的伊甸城來,你的家人因為擅闖了果樹園而永久驅逐,但是只有你,被一位巴貝隆人保護著,在伊甸裡被藏了起來。」伊諾克想起了破碎記憶中的白色花朵,與民謠歌聲。「我當時正是護警隊的一個分隊長,是我逮捕了那個巴貝隆非法移民,與你。」

  「他們為什麼丟下我?」

  伊諾克感覺到畫筆筆尖刮搔臉頰的觸感,輕柔,有些舒服。但真正刺在外邦人身上的那些圖騰,一定讓他們疼痛了一輩子吧。

  沒多久,她已經畫好伊諾克左側臉頰的圖騰,德波菈輕輕的撫觸過伊諾克的下頷線條,讓他將投向另一邊偏過去。「我猜,他們是以為你會在伊甸裡過著比較好的生活吧。不用流浪,也能安穩活下去。」

  「我很幸運,遇上了您。您為了我,炸毀了多少地方呢?」

  畫筆懸在半空中,德波菈遲疑了一會兒後,才又繼續在伊諾克臉上揮灑圖騰。「我們炸的是危險、遲早都會崩塌的無人礦區,是的,我們殺死了幾個無辜的騎士與濟愛教會的教士,但與哈洛德為了找出藏匿的羊兒濫殺無辜相比,我們是為了拯救。」

  伊諾克垂下了視線,不想再多看母親一眼。「我的性命並沒有比那些無辜之人重要。」

  「但是對我來說,你比他們重要。」

  德波菈收起繪筆,挺直身子向約書亞點了點頭,威嚴的背影讓伊諾克感到愧疚。他責備了一心想要保護自己的母親,但他仍不認為為了愛而殺害無辜是可以被原諒的。

  婦人替少年披上一件樸素的斗篷,伊諾克看著那雙被手套遮掩的雙手,熟練靈巧的替他繫好領口的綁繩。面紗下似乎有什麼正發出微微的光芒,一閃即逝,伊諾克不確定那是不是眼淚。

  「你們該上路了。」

  約書亞點頭領命,一手搭上伊諾克的手臂,少年卻仍然沒有放棄說服他的母親一起逃亡。「母親,一起走吧。」

  但德波菈意志堅決、搖了搖頭。

  伊諾克抿緊雙唇,聲音顫抖著,知道自己無法帶走她,眼眶裡泛著淚水與母親訣別。

  「請您務必保重。」

  他隨約書亞轉身而去。

  直到好久以後,伊諾克仍然沒有忘記母親與他道別時所說的那最後一句話。

  
 

  「我是奇路彭的騎士,守護世上最珍貴的事物到最後,是我的使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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