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他說出死這個字眼有些好笑,但他就是無法忍住自己想要惋惜的心情。

  這株歌斐神木已經成為他後來新生的生命中重要的依靠,如今他死了,神木也要死了,利紋感到的心情十分複雜,比悲傷還要更甚,似乎還有別的情感在其中。

  「萬物皆會死的,利紋先生。只是歌斐比世間上大多數的樹木還要長壽,也因此被人們當作神木崇拜。但你知道歌斐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護土地與死去的靈魂嗎?」

  不,他不知道。他不是真正的諾歐亞,怎麼可能知道這些?

  「在有歌斐木生長的地區,土壤會特別肥沃,物產豐饒,人民安居樂業,自古伊甸滅亡後到處肆虐的不潔之死也不會發生,很有趣吧?因為歌斐木不是只有被叫做神木而已,它們是真正的神木。」少女仰望樹上的火焰之花,在原地自轉了一圈,就像女孩欣喜於美景般歡欣鼓舞,但她所說的話卻讓利紋感到無比沉重。「古伊甸觸犯禁忌之後,不潔讓人死後無法安息,被汙染後會扭曲成惡靈,然後再散播不潔給下一片土地。歌斐來自古伊甸,它們的樹蔭是萬物靈魂們可以安心沉睡而不用害怕被汙染的地方。」

  「它卻快死了?因為我不是諾歐亞的緣故嗎?」

  這麼說,歌斐木一死,亞克鎮不就失去了屏障嗎?

  「萬物都會死去的,利紋先生。」少女臉上綻出充滿哀傷的笑容,再一次的重複。「歌斐木上的每一朵花,燃燒的是每一個等待上天國的靈魂。這裡幾千朵花在此沉睡,沒有被不潔之死玷汙,無微不至的照顧這棵歌斐木的你,真的相當了不起喔。」

  那一字一句他都理解,但利紋卻怎樣都無法接受「死亡」。

  如同現在他已經死了,卻仍與世界有著感官連結,如果死後還能像活著,那麼生命又為何必須歷經且承受死亡?

  少女看穿了他的無語。「不是的。你的靈魂還能讓你像活著一樣,是因為你在歌斐的身邊。歌斐藉由這種讓死去的靈體暫時保持清醒的方式,指引他們來到自己的身邊安息。而你,利紋先生,也到了安息的時刻了。」

  「但我還想活下去,沒有肉體也想要活下去。難道不能讓它再活一段時間嗎?」

  「利紋先生,」少女抿了抿唇,「亞克鎮死了太多人,歌斐已經乘載太多靈魂了。你看。」

  順著少女的手指抬頭,利紋看見了樹梢的白色火焰團簇成千上萬,火花化成碎片慢慢飄落,像棉絮在空中停留許久,猶疑著是否真的要落到土地上成為灰燼。他就像那些不滅火焰,遲疑、猶豫,無從得知自己活著是否有意義,或者是否已經將罪孽贖完。

  「我真的可以安睡在神木裡嗎?」利紋的問句充滿不確定,他害怕自己被摒除於天國之外,卻又沒把握自己有資格到那裡去。

  少女笑著對利紋伸出了手,就像方才她喚他甦醒時一樣。「沒有死是不潔的,只有活著的人才會製造出不潔。神木堅持活到這一刻,是因為祂在等你,祂想要帶你一起安息。」

  「為什麼我可以呢?」

  「利紋先生,你知道『利紋』在古伊甸語是什麼意思嗎?」

  少女突然的提問讓利紋困惑。能否進入天國與名字有關嗎?

  「當初替你取名字的人很有意思。」少女的眼眸似乎能看透萬物的一切本質,她知道利紋也不是眼前這人的本名。「『利紋』在古伊甸語中,是虔誠的懺悔與救贖。我一點也不懷疑你的名字,利紋先生。」

  利紋先是低頭看著泥濘的雙腳,再抬眼看著眼前那少女,與不斷飄落的純白火花,然後他開始流淚哭泣。似乎將此生所有眼淚都用在此時此刻,而他竟然到死了之後才真心的感謝,感謝他自己曾經存在。

  他伸過手握住了少女的。他接受了自己曾經活過、曾經犯過錯、曾經為此懊悔,他嘗試想要活的像人卻孤獨一生,他嘗試想要彌補因為自己而死的那個人,而這一切的錯誤,都只是他想要活。

  利紋決定接受自己曾經活過。

  白色少女的腳下開始泛出溫和的藍光,一圈一圈的同心圓像是漣漪,以少女為中心向外擴散,他也在最外圍的圓裡。少女腳下浮出六芒星與交叉雙劍的圖騰,利紋沒有看過,但他想那是魔法陣或是其他的印記,用來讓他與那些被燃成花的靈魂們得以安息。

  「我想問最後一個問題。」少女點點頭,示意她會回答利紋的所有疑問。「歌斐是真的只會在死前開花嗎?」

  「是,也不是。歌斐就像是我與亞克人的約定,我若沒有及時來到,沒有雷文吐出火焰,歌斐木就算是死了,也不會開花。」利紋立即想起旅人手中的燈火,想必那就是與亞克人的「約定」,而他也被算在這約定裡,他內心裡充滿感謝。

  「妳與亞克人的約定?」

  「我被他們的先祖拯救過很多次,我們約好在迦南相見。」少女笑著,她輕輕的喚了一聲,「雷文,該工作了。」

  黑鴉慵懶地伸展烏亮翅膀,抖了抖身子後振翅飛起,利紋看著牠飛進白色火花燃燒著的樹梢,過一會兒後又穿梭而出,最後在他的頭頂上不遠處盤旋。呱叫了三聲,大地一陣劇烈搖晃,少女卻仍屹立不搖的站在藍色圓陣的中心。

  利紋看見自己在燃燒,但掌心有少女緊握著,他不感到害怕。

  他看見樹上的火焰之花一一掉落,卻落得極為緩慢。

  藍色的圓陣接住了那些火焰,一點一點的變成像少女那般的純白色,然後渲染上少女所站立之處的泥土與水窪,它們綻出的白光與天藍色的圓陣像是晴天的天空倒映。

  在火焰之花從樹上掉落的差不多時,少女高舉燈火,雙眼輕闔,安祥的面容被籠罩在柔和的光暈中。


 

  『尊名為「愛」,歌斐使命已成,如今回歸塵土,汝名將被銘記於天國之扉,請安息。』


 

  瞬時,火焰吞噬了光禿了樹葉與花朵的歌斐樹,利紋已經聽不見雨聲,而是火焰燃燒木材的嘈雜聲不絕於耳。他又哭了,這是歌斐木的安息儀式,而參加送別的人只有他與白色少女。


 

  『沉睡於此的眾靈,吾乃領路燈火,在此實現誓約之一,引領汝等沉睡於吾之身軀之內,直到抵達迦南之地。』

 
 

  少女念誦的同時,微微抬起的右腳再次輕盈著地,藍色與雪白交雜的圓陣迅速的向內縮至她的腳尖一點,火焰從那一點迅速攀附上少女的身軀,最後停留在少女的掌心,化作一團小小的火簇。

  利紋知道她在等他。

  而他的意識就像是被火焰吞噬了肢體一樣,漸漸的朦朧、焦黑、混雜在一塊。

  熊熊火焰燃燒樹木的滋滋作響被雨水澆熄,與他的意識一起消失。利紋在漂浮的意識中感覺到,那連綿了好幾個夜晚、讓他不得安眠的雨聲,聽起來像是死亡溪谷的水聲,在這一刻變得親切與溫和。

  他終於可以真正的、安穩的睡上一覺了。

  「等你醒來時,我們會在迦南相見。」


 

  迦南。

  這是利紋真正成為死者前,最後聽到的字詞。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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