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他第一次在死去之後醒來。
躺臥在樹林的泥土上,他只能在肢體找回知覺前,仰望被樹葉切割成不規則小孔的藍色天空。斷續的聞到初晨被露水浸濕的泥土味,與青草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難以形容的森林味道。
距離他的第一次死亡不知道過了多少時日,不會凋零的身體讓他對自己越來越不熟悉,但只要睜開雙眼,看見的總是這片澄澈的藍色。
他認識那顏色。
蔚藍天空的寬廣無際、恆久不變,多少讓他得到一些撫慰,得以說服自己並沒有太多的改變,他沒有失去他自己。
他在其中一棵樹的樹梢發現那隻雪白的鴿。
他與牠不具任何飼養與被飼養的關係,只是在尋找迦南的路途上,牠總是與他相伴。
似乎擁有靈性的,牠總能替他找到前往西方的路徑,偶爾迴避一些戰亂地區,但有時候也會像這次一樣失誤,害他踩中深埋土中的火藥,或稱地雷之類的東西,然後肢體就會被引爆的火花炸出幾片傷口。
雪鴿那雙寶石般的紅眼睛正直視著他,不時發出低喃般的呼呼聲。他自然是聽不懂牠的語言,但總覺得那摻雜著低沉呼嚕聲的呼喊是在對他呢喃,而且帶著歉疚。
他試著動動手腳,已經恢復了大半知覺,但移動仍有些困難。
「沒事,已經可以動了。」
在獨自一人的旅途上,他習慣跟那隻雪鴿對話,也習慣跟自己對話。如果一直不說話,總有一天會忘記自己的聲音,那感覺有點可怕,又讓人徬徨不安。而這份慌張感會讓他開始胡思亂想。
他找的到迦南嗎?成為不死的自己還是那個自己嗎?
「唷,小子,不簡單啊。」
旅人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雙眼瞠大的望向聲音來處,全身受到驚嚇的緊繃起來。
離他不遠處的樹蔭下瑟縮著一個看起來穿著破爛又髒兮兮的中年男人,嗓子沙啞又難聽。布帽下雜亂的灰白亂髮遮掩住他的部分臉龐,無神的雙眼從髮中閃著黯淡的光澤,有點畏畏縮縮,渾身散發著消極的氛圍。
「我以為踩中地雷的倒楣鬼肯定活不了,看來你還活著。」
「你一直在這裡?」
自從重生以來,他就一直沒有夜晚的記憶。
只要太陽一下山,睡意就自然地襲來。獨自在野外旅行須時常應付突發狀況,這副不死身體在日落之後便會被催眠似的陷入睡眠,為他帶來了不少困擾。但讓人更加疑惑和毛骨悚然的是,隔天醒來,他便會發現自己睡在與前一天駐紮地差之千里的異處。
如果這流浪漢一直都在,或許可以說說夜晚的他到底在幹嘛。
「不,我只是昨天在遠處聽見炸彈引爆的聲音,循聲來的。」
他挑了挑眉,「你是誰?」
習慣了自己不會死的事實,無論對方是否居心叵測,他的戒心也沒有那麼高了,不如船到橋頭自然直。經過幾次重生的他已經不是單純的人類,沒有那麼天真,也沒那麼脆弱。
「我只是個無家可歸又在樹林裡迷路的髒老頭。這附近以前是戰爭前線,埋了不少地雷,不過戰爭一結束,土地的傷痕被遺忘,自然沒有人想起要來清除地雷。」男子用滿是髒污與粗繭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天空,像是轉移話題的問起旅人,「那孩子,是你養的嗎?」
「不是。」旅人花了點時間才發現男子不是想指天空,而是那隻雪鴿。
「一早就到處呼嚕呼嚕叫,把我給吵醒了。」老人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替牠取名字了嗎?」
旅人的視線轉向那頭羽毛在陽光下閃著純白光芒的鴿子,想起了一些忘了好久的往事。他的確替牠取了一個名字,在古伊甸語中,那個名字相當適合這隻鴿子。「杜芬。」
雪鴿似是對這名字有所反應般,淡然的看向旅人,疑惑的歪了歪脖頸。
反倒是那遊民的激烈反應不尋常,他竟四肢著地,以滑稽的姿勢連滾帶爬到身體還有些不適的旅人身邊。
「喂!小心點,你不是說這附近有地雷的嗎?」旅人沒好氣的大吼。
自己不會死,被炸當然沒差,但眼前的男子可是平凡人,他不想再被炸一次後還得花費時間替老人淨化送葬。但遊民似乎不在乎地雷,將旅人視作汪洋中的一塊浮木,不緊緊抓住就會滅頂溺死。
「你、你是伊甸人?你剛剛說的是古伊甸語吧?」
旅人蹙起了雙眉,沒有回應。他不打算否認卻也不想點頭承認。
「帶著鴿子的伊甸使者,你是否可以幫助我一件事?」遊民搔了搔頭,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飄了過來。「我不記得自己是誰、又來自哪裡,只記得我參與過戰爭,為了活下去,我在途中逃了兵。開始流浪的我曾經在某天、某個地方,為了解渴而殺了一個無辜的人,為此我終日懺悔,直到我什麼都不記得的今天,竟已回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只記得我在懺悔。」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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