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悠揚的迴盪,艾貝兒忍不住抬頭看向旅人的身影。

  那道背影在泥人之前,襯托出他在面對危急狀態時是多麼渺小、無助,卻又是如此堅毅、勇敢。

  旅人腳下開始浮出泛著微弱光芒的圓陣,艾貝兒看不懂上面的符文與圖案,艾朗則是面帶驚訝,嘖嘖稱奇。同心圓裡的六芒星與交叉的雙劍,艾朗年輕的時候看過,就在象徵源自悠久古老記憶的古書裡。

  「奇路彭。」

  奇路彭的悠久已經不可考,如同伊甸的古老傳說一樣,已經是神話那般的虛幻與縹緲。正如在凱茵家前旅人的那段話語所透露的,艾朗推測,這個旅人恐怕與古伊甸有著很深的淵源。

  不及多想,原本溫柔的曲子在此時旋律一轉,一陣尖銳的音符接連的被連續吹奏而出,刺耳的讓艾貝兒與艾朗都痛苦的摀住耳朵。

  隨著這首詭異曲子而來的是一陣強風,頹倒屋瓦粉碎成的砂石也隨之飛揚,強勁的風勢圍繞在泥人的四周,而結界也因此被解開。

  泥人儼然是身處在一個小龍捲的中心動彈不得,它試圖以手向外探測,卻被在風中高速飛舞的砂石切割掉了一隻泥指頭。它疑惑的望了一眼手上的斷指處,沒過多久,汙泥中再次重生了一隻手指。

  艾朗與艾貝兒為了躲避旅人召來的風,在房屋殘骸中找到了一小面石造磚牆後稍作躲避。因為那一巴掌,他們之間並沒有多餘對話,但兩人看來似乎都相當擔心旅人的狀況,再加上泥人怪異的吼叫聲不絕於耳,他們尷尬對視一眼後,一同從斷垣殘壁中探出頭來窺探旅人與泥人的對峙。

  旅人緊湊的笛音已停,但呼嘯而過的風聲取代了樂曲,佔據整個被破壞的街道,更增詭譎與破敗的滄桑感。

  風強勁地在街道上肆虐,旅人身邊卻像有無形的防護盾般,風在他的周邊是溫柔而沒有攻擊性的,與在泥人周遭的風壁有著很大的對比。

  

  『惡魔,汝等是否記得生前之名?』

  

  空蕩的街頭應該只有風聲與泥人的嚎叫,然而旅人的聲音卻毫無阻礙的傳向四面八方。是風在代為傳話,只要風所到之處,就能清楚的聽見旅人的聲音。

  泥人只是吼叫,但似乎與方才的聲音有所不同。

  

  『惡魔,汝等是否承認生前之罪?』

  

  泥人在龍捲風結界中似乎是抱著頭,痛苦掙扎卻又無力掙脫某個箝制。

  艾貝兒雖在遠處,但似乎聽得見泥人身體裡冒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還有某個低沉的啜泣聲。她瞥了一眼艾朗,他似乎全然沒有聽見這些怪異的聲響。

  

  『惡魔,汝等懺悔了嗎?』

  

  剎時,風靜止了下來,原本在空中飛舞的砂石也因此墜落,回歸原本它們應有的原貌。只有泥人將分不清楚五官輪廓的臉埋在手掌之間,發出的嘶嘶聲響似乎表示它在哭泣。

  旅人似乎對現況的發展感到滿意,他舉起了右手在空中比劃幾下,旅人的鴿子不知道從那裡飛來,順著手勢也在泥人的頭頂兜著圈子盤旋。

  

  『那麼,吾等就給汝等命名吧。有別於生前、現今的罪孽,汝等今後將以此為名,記憶、生命將全新開展。』

  

  旅人腳下的土地開始散發微光,光點開始向外擴散,蔓延了滿目瘡痍的街道與建築,就連艾貝兒與艾朗所在的地方,也被光芒充滿。有幾個小光點從地面的光中浮出,飄浮在空中,時間彷彿靜止,只有光點在飄動。

  旅人似乎做好了再次演奏的準備。

  

  『汝等今後將擺脫人類、惡魔之全新型態降生,汝等將成為人們的勞動夥伴,汝等將成為貧困勞苦之人的護衛,汝等將成為貧脊土地的復育者。汝等名為,戈倫。』

  

  曲子再度悠揚的迴響在街道上,而這次沒有強風干擾,透著溫度的緩慢曲調化作一道白光,溫柔地將泥人包覆其中,泥人的哭聲漸漸消失,紫黑色污泥也一點一點的化作微光,往天空消散。

  發散著光的青年形象就被包覆在泥人的最中心,當腐爛汙泥蛻去,伊凡‧雷茲的靈魂就靜靜佇立在此處。他睜開了原本輕闔著的雙眸,如同鬼魅般不說話,眼神中卻顯露出最後一絲懺悔與謝意。

  泛光的靈體如同那層泥巴一樣,一點一點的化作光點升空,艾貝兒頭一抬才發現旅人的雪鴿正在空中優雅的捕食光點。

  伊凡‧雷茲的靈魂就這麼被吃掉了。

  他是否將如同旅人所說的,今後將作為「戈倫」存在?不記得身為人時讓多少人心碎、也不記得身為泥人惡魔時毀壞多少生命與住所,他將作為土地的守護者存在。

  艾貝兒不理艾朗的阻止,在儀式、也是曲子正要結束的尾端,接近那個光圈的所在。她看見青年化作光點消失之後,原地留下了一顆與一般泥土相似顏色的原扁種子,正想拾起的時候卻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差點落下眼淚。

  

  ──艾貝兒。

  

  她在呼喚著自己。

  接著艾貝兒聽見笛音又轉換了一首深沉悲傷的曲子,是她頭一次遇見旅人時,他為了那頭母羊吹奏的那首,短而哀戚。

  在光圈裡殘留的紫黑色殘塊漸漸地重組起來,當那些東西組合成一個人形時,艾貝兒才發現那個有著紫黑色皮膚的東西就是自己在被泥人追著跑時,推了自己一把的「人」,也是她用了自身強大的思念化作結界凍結泥人的時間。

  

  那是凱茵‧亞當斯的鬼魂。

  

  曲子奏完,鬼魂仍停留在原處,旅人那雙冷漠的深黑色雙眸閃現出複雜神秘的光芒,這不是他第一次遇見拒絕淨化的幽魂,但此時此刻就是感到一股惋惜。

  『鬼魂,汝等為何拒絕淨化?』

  艾貝兒全身發抖,她知道淨化與伊凡‧雷茲方才經歷的魔法有何差異。

  她隱約察覺了凱茵拒絕淨化或許和她選擇走向死亡的原因是同一個:凱茵決定要離她而去了。

  「凱茵,我是艾貝兒,我已經被審判庭釋放了,這一切都是妳為我做的,謝謝妳。但是,妳能不能再為我的任性答應我,接受淨化,在大地中沉睡直到我與妳相逢呢?」

  鬼魂的臉被蓬鬆亂髮遮掩大半,艾貝兒無法辨識凱茵的表情,也從來不曉得鬼魂會不會做表情、或是否擁有情緒,但她知道凱茵正在聽,也正在思考怎麼回覆她。但是,艾貝兒再怎麼幻想凱茵走過來握住她的手、或是給她一個擁抱,凱茵的鬼魂只是靜靜地望著她,沒有動作也沒有話語,只是透過被髮絲遮掩的殘缺視線看著。

  接著,旅人說話了,那是與艾貝兒內心湧現的不祥預感無異的話。

  

  『有別於生前為人的罪孽,汝等今後將以此為名,記憶、生命將全新開展。』

  

  「旅人先生!」艾貝兒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於是內心開始焦急。

  凱茵為什麼願意在看到伊凡‧雷茲的結局之後還願意走上同樣的路?伊凡墮落成為惡魔無法淨化,只好取消他原本的存在再賜予新的名字,但明明凱茵沒有罪,也沒有變成惡靈,為什麼要奪走她生前的記憶與存在?

  

  『汝等今後將擺脫人類、罪縛之全新型態降生,汝等將成為流淚之人的避難所,汝等將成為迷惘之心的羅盤,汝等將成為人們絕望時的唯一希望。』

  

  「不可以!」艾貝兒不能忍受看著凱茵漸漸的化作光點而無所作為,但正當她要闖進光圈裡試圖將凱茵帶走時,艾朗卻出現在她身側箝制了她的意圖。

  

  『汝等名為,』

  

  「放手!」

  艾朗舉起了大手,艾貝兒可以清楚看見那隻手掌上滿是傷痕,那大概是剛才為了保護她時受的傷。正當她以為又要被呼一巴掌的時候,卻發覺艾朗的手溫柔的撫上了她的頭,那一瞬間,艾貝兒都要以為站在這裡的不是艾朗,而是她的姊姊。

  那個抗拒著所有人,內心卻比任何人都柔軟的異母姊姊。

  

  『愛。

  

  ──凱茵永遠會愛著艾貝兒喔。
 

  凱茵得到的新名字在被旅人宣告的同時,艾貝兒同時聽見了凱茵的告別。

  而這是她從得知凱茵死去以來,第一次帶淚的、悲傷的笑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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