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剛離開她家的那一天晚上,她就開始做著同一個惡夢。

  夢裡充滿可怕的血腥味。凱茵身在黑暗無光的隱密空間,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裡,她聽見有個男人的慘叫聲,伴隨而來的是五次或是六次的鈍重敲擊聲響。

  她非常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即使她什麼也看不見,也忘不了自己將獵槍槍托對準伊凡‧雷茲的頭顱上猛敲的觸感。

  現在是深夜,她必須將屍體丟到夠遠的地方。

  黑暗裡的她開始依著不知何時出現的月光移動屍體。

  邁入月色與星光之後,迎來的是一片隨風搖擺的黑色麥田,風裡有股噁心的臭味。她以為是從正在搬運的屍體散發而來,但當她看見遠方出現的焦黑死屍正在朝她移動,原本已經緊繃的神經終於因為龐大的恐懼感而崩潰。

  她開始對著夜色尖叫。

  接著驚恐的從夢裡醒來。

  即使醒了,夢境裡那些緩慢行進的活死屍似乎還在那裡,囂張地對她宣告,她已經躲不掉了,它們就要來找她了。

  凱茵感受到心臟因為恐慌而劇烈的跳動,似乎還可以聽到血管在發出啵啵微響,有點像夢裡那些死屍的沉重腳步聲,讓她不敢再次入睡。

  看見清晨微光透進窗,不想再回頭睡覺的凱茵決定起床梳洗。

  她依照旅人離開前的指示,用所剩不多的聖水清洗自己的身體,之後開始著裝,準備到田裡工作。

  家門外的小麥田可說是亞當斯家的祖業,是她父親在生前交給她的。

  原本還有幾個人看在亞當斯家的面子上願意幫忙耕種,但因為伊凡‧雷茲與艾貝兒兩人的遭遇,已經沒有人願意對她伸出援手。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在收割那些豐收的小麥,雖然辛苦,但能在哈菲拉鎮上還有那麼點小事被人記得,她也甘之如飴。

  只是,她不知道聖水從自己身上洗下黑色的液體是否正常。

  她起初以為清晨陽光還沒完全照進家裡,光源不足導致她一時看錯。

  但是,她用聖水清洗收割小麥用的工具時也洗出了黑水。

  它們看起來又黑又黏稠,似乎還散發出不大好聞的味道。凱茵下意識認為那些東西不乾淨,但她也不知道聖水洗下這些黑色液體之後,自己是否就足夠潔淨可以到田裡收割小麥。

  她想起了夢裡的那片黑色麥田,心裡開始出現了諸多讓人膽顫心驚的念頭。

  凱茵很害怕一開門後就看到麥田全是黑色,也很害怕在田地的彼端會站著一群死屍,帶著空洞的眼色等著她。

  因為這股來自內心妄想的恐懼,她只能在家裡空轉徘徊,遲遲不敢出門。她試圖說服自己那只是個夢境,不可能真實發生,但從心靈深處浮湧而上的焦慮、恐慌絆住她的腳步,讓她的勇氣盡失,無法走到一門之隔的室外。

  凱茵也沒有辦法讓自己不想起伊凡‧雷茲死去的那個晚上。

  伊凡‧雷茲在幾天前跟她抱怨艾貝兒。

  他說艾貝兒明明是他的未婚妻,卻不讓他碰一根寒毛,還用齷齪的口吻調侃凱茵是個食髓知味的女人,只要他願意給她一點好處,他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凱茵不介意自己在他人的口中是什麼樣子,只要這個風流成性的浪蕩子可以離艾貝兒遠一些,要她做什麼都沒有關係。

  伊凡用骯髒的眼神和口吻說,艾貝兒那般如處子純潔的軀體,享用起來風味應該相當極品,而且還對凱茵透露只要得到艾貝兒的身體,想見婚禮也會不遠了吧。「誰不想要上公主啊?公主那麼漂亮,不知道在床上會不會跟她的姊姊一樣,風情萬種呢?」

  於是,凱茵的殺意被點燃了。

  她開始計畫謀殺伊凡‧雷茲。

  她準備了無色無味的毒藥,打算在自己家中毒殺伊凡之後,將他棄屍在比森山谷中,再加上向艾貝兒借用的獵槍,就算伊凡的屍體被發現,也會被誤以為上山打獵卻迷了路,誤食了有毒植物而死的吧。

  那一夜,她向艾貝兒借來獵槍後,前去探勘棄屍地點,並對比森瀑谷的地勢感到滿意。但當她回到家中時,竟撞見伊凡‧雷茲與艾貝兒都在她家,前者還以不雅的姿勢欺壓在衣衫不整的後者身上。

  艾貝兒無助地啜泣著,在看見凱茵的身影出現在門前時,眼中流露出的光芒好似溺水者抓到了一塊浮木。

  凱茵的理智在那一瞬間全斷了線。

  她把那些精心設計的謀殺計畫全部拋在腦後,回過神時,手裡的獵槍槍托處已經沾染上鮮艷的血紅色,而伊凡後腦杓破裂,血液與腦漿混濁在一起,流淌在凱茵家的地板上。

  艾貝兒蒼白著臉色注視她,她也以同樣驚慌失措的表情回望著艾貝兒。

  一來一往之間,凱茵竟時回了冷靜。她取了塊布擦拭了那把獵槍上的血跡,並交還給艾貝兒。「妳快回家,把獵槍埋起來,或是丟到沒人找的到的地方。要是有誰問起伊凡‧雷茲,妳就回答,妳什麼都不知道。」

  她顫抖著身體,聲音卻異常的平靜。

  凱茵想起了她生母死去的那一個雨天,以及後來的每一天,她都少了某些特定的情緒,尤其是恐懼。恐懼似乎只有在她獨自一人的時候才找上她。

  「可是妳是為了保護我……」

  「我有辦法的,只要妳不說、假裝不知情,我就有辦法的。快點回家,不要讓人看到妳在我這裡。」

  她很害怕艾貝兒若說出實情,鎮民往後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艾貝兒,說她拒絕了未婚夫的求愛,或是未婚嫁就先把身體獻給未婚夫,但伊凡‧雷茲配不上她,艾貝兒不能被這樣閒言閒語。

  凱茵並沒有把內心憤怒又激進慌亂的心思表現出來,她很擅長偽裝的。

  一直以來,她已經對鎮上那些人的排斥免疫,但艾貝兒不曾經歷過,她會受傷的。

  艾貝兒吞下嘴邊想說的話,在凱茵的催促下,就這麼倉促地逃離凱茵家。

  看著妹妹離去的背影,她只能盡快地清理事發現場,然後將伊凡‧雷茲的屍體棄置於才剛去勘查過的比森瀑谷。隔天,她還來不及想出一套應付護警隊的說詞,艾貝兒便被十字軍護警隊逮捕。

  思及至此,凱茵的視線被角落一道閃光吸引注意力。

  她移動僵硬緊繃的身體到牆角處,才發現那是一枚銀戒。

  應該是伊凡死去的那天上市街買的,不知道是要送給艾貝兒,還是自己。

  她悵然若失的撿起那枚戒指,樸素的銀色金屬環上,綻放著一朵由鑽石點綴花瓣的可愛小花。不知怎麼地,凱茵直覺那是桂花,而桂花只開在艾貝兒居住的那座山上。

  好不容易平息起伏不定的情緒,心裡卻好像出現了空洞。

  凱茵並不期望伊凡買下那枚戒指是要向自己求婚,他喜歡艾貝兒是不爭的事實,因為他真的喜歡,所以才能長期地忍耐慾望,不去沾染純白的艾貝兒半分。

  但這也是凱茵感到失落的原因。

  無論是誰,都只將她當作替代品。

  最開始察覺到時,她不介意母親當她是父親的替代品,也不介意父親當她是母親的替代品。接著,艾貝兒將她當作是她父母的替代,鎮民視她為仇恨對象的象徵,伊凡‧雷茲當她是滿足愛情與肉慾的人偶。

  凱茵曾對世界付出全心全意的愛,但她感受到的卻不是同等份量的關愛。

 

  空虛,寂寞。

  孤獨。

  凱茵想起了旅人那雙帶有憐憫意味的眼眸。

  自己果然是個可悲的人嗎?懷著叛逆賭氣的心情,凱茵將那枚戒指戴在右手無名指上,尺寸恰好,不太緊也不太鬆,就像是為她量身訂做般的合適。

  她想笑,卻笑不出來。

  回身望著那還有一點殘留痕跡的木製地板,焦慮又開始油然而生。

  她想起了伊凡在自己家裡死去的慘狀,坐立不安感再次襲來。她在家裡來回不停地打轉,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到小麥田裡,不讓自己有一絲停歇地工作,才不會一直胡思亂想。

  打定主意後,凱茵深呼吸了一口氣後,緩慢中帶著恐懼地打開了家門。

  幸好,小麥田仍然是美麗的金黃色,凱茵暗自在心中鬆了口氣後,欣慰地想去撫摸麥穗,好讓這份真實感烙印在心裡時,被指尖所碰觸的金色麥穗開始迅速地衰敗腐爛,黑斑從點狀擴散蔓延到整株小麥。

  凱茵愣在原處,腦子無法正常運轉。

  自己是否還在超現實的夢裡,否則這不切實際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在眼前呢?

  黑斑沒有想放過凱茵的意思,蔓延到周邊的小麥,像傳染病般開始一傳十、十傳百。凱茵驚慌地抬頭凝望麥田的遠端,她記得夢裡的下一幕光景,就像烙印在她的眼球上那般清楚。

  那些死屍是真的。

  再過不久它們就要來讓她加入他們的行列了。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早晨的日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厚重的雲層遮蓋了起來,小麥田充斥著陰鬱的顏色,似乎還聞的到腐爛的氣味。

  她不想被「死亡」賜與死亡,只有凱茵自己可以決定要怎麼死。

  反骨的抗性替她下了某種決定,那瞬間,所有的焦慮不安、恐懼與驚慌都消失無蹤。

  凱茵轉頭回到屋裡,將家門深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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