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想像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會有多驚訝。不識字的我,不會讀也不會寫。死在鐵軌下的我與兩個孩子讓你感到歉疚嗎?

  那天,是那小的被欺負,說要去找你。

  鎮上的孩子們都說你在外面有其他的孩子,不回來了。他很氣,拉著哥哥想離家出走。他們沿著鐵軌走,日光昏暗,我找到他們的時候,已是太陽下山。

  人們都說我帶著兩個孩子自我了斷,不是的。

  我跟孩子們說,好,我們沿著鐵軌走,有誰喊累了,我們就得累著走回家,媽媽不背任何一個人。一大一小都很固執,我們走了很久,直到那小的走到鐵軌上而我沒注意。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信差的車廂裡寫信。

  雖是寫信,但只要我一口述,信紙上就會自動浮出字來,就像仙法一樣。

  我沒想過要死的,即使我知道你在外地娶了其他女人。我是真的想活著等你想起我的。只是啊,上天不願讓我繼續等你了。

  你好嗎?

  只要你三餐都能溫飽,偶爾想起我們母子三人,偶爾為我們偷偷哭個一兩個夜晚,也算是原諒你了。

  我們很思念你。

  但是,再見。』


 

  讀完這封信,吳謙化心裡湧現了很多情緒,在揣測寄件人的心情時才意會到,寫信的人是麵攤老闆娘的故事中,那個帶著孩子臥軌的女人,而信差意欲將這封信送給躲在他的影子裡的鬼魂。

  那麼這個附身他人,將人們從月台推下軌道的,是那個茶行老闆嗎?

  「我們很思念你」。

  這句話讓吳謙化重複念了好多次,直到悲傷的情緒化作鹽水奪眶而出。

  他困惑這淚水是他的,還是那鬼魂的。

  有那麼瞬間,吳謙化感受到了那個鬼魂的情緒,在他的心裡不安竄動,悲鳴想掙脫吳謙化的壓抑,胸口窒悶,心悸的聲音又粗魯又吵雜。

  他相信那名妻子並不是為了讓丈夫愧疚才寫這封信,而是因為想再見一面才寫的。都已經死了,丈夫的自責並不是很好的餞別禮。但這一股不斷湧現心裡的內疚感是怎麼回事?

  好難受。

  為什麼我替你哭了卻還是這麼難受?

  少年信差就這樣看著吳謙化哭,適時遞上精巧的手帕。

  「鬼魂在你的影子裡,影響到你的心情了。原本我是打算自己來替他回信的,既然他現在在你的影子裡不顯形,那就由你來回信吧?」

  「我……?」吳謙化猛然抬頭,用淚眼汪汪的雙眼看著那個在黑暗中竟也泛著微光的少年信差,「我又不知道這鬼魂是誰,也不認識他,我該用什麼口吻寫?我又該寫些什麼呢?」

  少年呵呵笑了起來,「來,到車廂裡來吧,今夜的末班車會為這名鬼魂停留,你有一整個晚上的時間來回覆一封信。」

  「不,我不是指時間的問題。」吳謙化後退了一步,揮著手拒絕,他想要逃離這個地方。回頭一看才發現,身後一團黑暗已經看不清楚月台的樣貌,這裡是不是台中火車站內,他都無法確定了。

  「但你確實知道這個鬼魂的故事,不是嗎?」

  少年看起來像是真心不解,吳謙化也不知道如果就這樣拒絕然後掉頭離開,會不會就這樣被黑暗吞噬。

  他可以確定,自己從來沒有因為書賣不好就想傷害自己,只要有老爸在家鄉等他,他就不會做出這種事來。但剛剛自己的確是想要就這樣跳到月台下一了百了,而那應該就是那個鬼魂做的好事。

  若不是遇上這班列車,或許自己也成了鬼魂。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試試看。」

  少年笑眼看了吳謙化一眼後,轉身走進車廂。

  車廂裡很空曠,兩排的座位沿著車窗伸展,就像是現今區間車的那種座位,但是更加的明亮、新穎,卻又有種古典的味道。

  「隨便坐。」

  車廂的最前端有個黑色的人影站在那裡,就算車廂內燈火通明,但那人就是半透明的黑色,一團模糊。信差少年似乎沒有打算介紹吳謙化與黑影互相認識,這讓他暗自鬆了一口氣,但也下意識的選擇了離黑影最遠的座位坐下。

  少年遞給吳謙化紙筆後,就坐到他的對面,天真的笑臉給他無形的壓力。

  「嗯,好。你說我知道這個鬼魂的故事,是,我是知道,但替他回信不是只要知道故事就可以了,我還需要知道他是什麼人,我是說,什麼樣性格的人。」

  「我也不知道這鬼魂曾經是什麼樣的人喔,只是他的思念太過強烈,等不到末班車前來就先扭曲了。他應該做了不少脫序的行為,像剛剛,他想帶著你一起跳下月台。」

  嗯,我知道,但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吳謙化心想。

  無奈的是,吳謙化沒有任何的想法,他不可能知道鬼魂生前為什麼要娶另一個女人,又不回鄉,他真的不曉得,也無從替鬼魂辯論。

  「感到愧疚」嗎?

  如果是自己,會感到愧疚嗎?

  這不是廢話嗎,一定會的啊。就算知道妻子與孩子不是自殺,還是會有虧欠感的啊!

  唔、眼淚差點又要掉下來了。吳謙化趕緊用袖子和衣角擦擦臉和紅腫的雙眼。

  「那,你平常是怎麼解決這樣的事件呢?」

  「他們說,我聽。」

  「都是鬼魂嗎?」

  「有時候是活著的人喔。心裡有思念的人,都可以看見末班車。」

  這話好像有聽誰說過。吳謙化想起了那個便利商店店員,不曉得他是否也寫過信託信差寄送。「現在這樣算是附身嗎?」

  少年沒有因為這節骨眼問這問題無助於事而拒絕回答。「大概是吧。」

  「是那個西裝男嗎?」

  「是喔。」

  吳謙化深呼吸了一口氣。我就知道。

  「我怎麼寫都可以嗎?」

  「前提是鬼魂會因此滿意,結束對你的附身。」

  也是。吳謙化又嘆了一口氣。

  他閉起雙眼、集中精神,想起了幾個小時前才聽說的那個故事,試著將自己的意識向下潛到最深處,接著他似乎觸動了心靈裡的某個東西,那東西讓他吃了一驚──它在呈現那個鬼魂的故事,但它又是真切地從吳謙化的心裡發出的。

  鬼魂想要賺錢,頭一次的優渥薪資讓他對錢著迷。為了錢財,他什麼都可以做的出來,背叛在老鄉的妻小也包含在內。當他開始想念家鄉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回不去。

  後悔與思念交雜在一起。

  吳謙化突然睜開眼睛,開始寫信。文思泉湧的感覺讓他吃驚,他在寫作的時候從來沒有這種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寫出來的順暢感,甚至覺得手寫不夠快,思緒就要飛走了。

  信完成了,但沒有很長。

  少年信差沒有看就將信件摺疊起來,放進牛皮紙信封袋裡封好,塞進那個塞滿信件的布包裡。

  「你淨化了他,做的很好喔。」

  吳謙化看了一眼少年手指指著的方向,才看見那個西裝男就坐在自己的身邊。軟呢帽蓋住了他的臉頰,但花白的鬍子看的出來他也是有些年紀了。

  他嘆了一口氣,「這樣就完成了嗎?」

  「是的。現在,你可以下車了。」

  「那他呢?」吳謙化指了指西裝男鬼魂。

  少年則聳了聳肩,「我們會帶他回家。跟信一起。」

  「他的妻子收的到信嗎?我是說,人都死那麼久了……」吳謙化用手指刮搔著自己的臉,有點擔心鬼魂的思念沒有人收件。

  「這讓我擔心就好。」少年從座位上起身,向車廂最前端的黑色模糊人影點了點頭。「我們要發車了。除非你也有想要去的地方,吳先生,要不然你得下車了。」

  吳謙化緩慢的起身,看了看那個黑影,又看了看發著微光的少年,心裡覺得這一切就像是虛幻的,卻又是如此的真實。

  下車前,吳謙化清楚看見了火車站的月台,先前的一些不確定感竟然有了清晰的心意。他生平第一次有一種「必須去做什麼」的感覺。

  他回頭,想說再見。「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笑著,答不對題。「我是白鷺,再見。」

  吳謙化向緩緩啟程的火車與信差少年道別,接著在月台上的候車座椅上疲累的睡著。醒來的時候,溫暖的陽光照在他的腿上,讓他以為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但是回鄉的堅決卻沒有消失,還很清晰的烙印在心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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