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enana創作挑戰「殘酷的社會」參加作品

 


 

  「晚安。」

 

  她對著手機上的視訊螢幕道了晚安,電子訊號的那頭有個小男孩跟她揮揮手,隨後畫面在掛斷電話後消失,殘留的思念隨一句「晚安」沉潛到通訊軟體的介面背後,即使見到面了,卻冰冷沒有溫度。

  她將手機放回白色衣袍的口袋裡,抬頭望向入夜後仍然呈現微紅的夜空。灰色的雲壓著天際線,一架飛機正好掠過上頭,轟隆轟隆的引擎聲昭告她與乘客們即將降落,然而她們不會帶來星星或是螢火蟲,高聳入雲的大樓與繁華燈火喧賓奪主,成為天空的主人。

  夜風微冷,她的靈魂也是。

  坐在頂樓的矮牆上吹著風,夢想自己可以是隻鳥,在天空裡夜遊。一整夜後,她可以忘記急救了一個急症病患卻無效,也可以忘記被指控醫療失誤可能會被提告,也可以忘記她的老闆告訴她人力縮減所以她必須加班。

  可以忘記她一天的睡眠被壓縮到只剩下兩小時。

  甚至忘記前陣子才有一個管理病房的護理師從這裡墜入正下方的車流之中,急救無效後上了天堂。

  身側的咖啡已經放棄了溫度,鐵罐摸起來冰冷的如同屍體。此時醫院配發的公務機響起,她幾乎是帶著厭煩的嘆了一口氣,接起手機之後只隨意的敷衍幾句後便掛上電話,然後奮力的將手機丟向天空,看著它飛向對面大樓的天線然後消失,她才不管會不會掉到樓下砸到誰,她願意想像那支手機會飛到外太空,成為地球人製造的宇宙垃圾之一。

  「哇,竟然把公務機丟掉,妳也太有種。」一位比她年長幾許的男子悄聲來到她的身邊,嘲笑她太過衝動。

  「這有什麼?我還想把私人手機也丟了。」她垂頭喪氣,「我真的很熱愛這份工作,但為什麼披上白袍之後卻沒有比較快樂呢?老闆不諒解、家人不諒解,連我救助的對象都不諒解。學長,為什麼你選擇當醫師?」

  學長笑了,「妳沒聽人家說,當醫師是沒有自己的時間的。我當醫師,是為了不想被家裡人逼婚!」

  她跟著哈哈笑了,但維持不久,她就又肅起了整張臉孔。「醫院說會替我處理醫糾。」

  「這樣很好啊,至少被壓榨的不是沒道理,上頭還是會保護自家人。」

  「學長,我好累。我想就算救人是我的天職,也沒辦法一直陷在這種被視作理所當然的迴圈裡。」

  學長沉默,他順手抄起那罐冷掉的咖啡鐵罐就啜了一口,同她一起看飛機的起降。之後他說,「家庭與救人只能擇一,妳會怎麼選擇?」

  她想起方才道晚安的小男孩,標誌的五官糾結成一團,她縮起身體開始哭泣。她沒有辦法做任何選擇,她熱愛她身為醫師的工作,卻也深愛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勸她轉換跑道別走醫院了,她沒聽,於是陪伴家人的時間也少了,時常回到家躺到床上沒多久就又接到緊急電話,她的公婆不諒解,他們說:「身為一個女人家,嫁為人妻了,還這麼不顧家。」

  或許學長說的是對的,如果她放不下救人的夢想,當初就不應該答應男友的求婚。即使產假、育嬰假之後還是心心念念著身為醫師的使命感,於是她在丈夫妥協後回到了職場。

  但她的熱情逐漸被磨滅。她救的是人命,卻總被指責救的不夠好。她不懂,為什麼會「救的不夠好」?有時候一條生命,死就是死了,被救回來可能也是後半生那樣子了。生命永遠只有生或死兩樣選擇而已。

  是啊,就這兩種而已。

  「我想救人。」她最後做了艱難的選擇。

  她的學長用驚訝的眼神凝視她。

  真不可思議的人啊,在現今的醫療困境裡,竟然仍然有人堅持著理想與夢想呢。他遞給她一張紙條,「這個國際救援組織還有在徵求人手。我想,依照急診五級檢傷分類標準,台灣人還沒有急到妳需要犧牲家庭來救。」

  學長這句話很殘酷。其實台灣還有很多需要救助的人,只是都被那些急著搶便宜醫療資源的人淹沒了,後者通常沒有那麼需要這些資源,卻仗著便宜、免費而濫用。她正想反駁,她學長卻說,「別跟我擠鄉下啊。那些偏遠地區可付不出錢請兩個醫師。」

  惹上同一場醫糾的學長瞇起雙眼,和藹的笑笑。「學妹啊,妳還年輕,就算有了孩子也還年輕,既然妳的選擇是如此,就到外頭去看看吧。學長我老骨頭囉,這回可是要躲到偏鄉去才能躲避逼婚啦。」

  學長手裡晃了晃那咖啡空罐,她回頭看學長隱身回白色建築的燈火通明裡,再瞥了一眼手中的紙條,唇邊也勾起了一抹微笑。

  她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不過她已經決定好了,而勇氣是她最不欠缺的東西。

 

  ✾

 

  她望著燦爛的星空,這裡沒有光害,是一個久經內戰而無法復原的殘破國度。手機螢幕裡傳來跨國影像,小男孩對著她唱完一首學校教的兒歌,台灣時間是周日清晨七點,只有孩子與她通電話,丈夫還在為她的決定生氣而避不見面。

  「小勳啊,媽媽今天跟同事學了義大利語的晚安,你說給媽媽聽好不好?」

  小男孩的求知心旺盛,就像她小時候一樣,聰敏的小勳沒兩三下就把握住了那幾個音節,不很標準的發音,卻稚嫩又純真。

  「媽咪,Buona notte。」

  「Buona notte,我的寶貝。」

  她掛上電話,感受手機帶走她孩子的臉孔和她的溫度,然後她將手機收回白袍口袋裡,轉身走回戰地醫院,今晚她還不能睡,有幾個病人正等著救助。

  沒過多久,頭頂上響起各種吵雜的聲音,比起城市裡的飛機引擎,這種高分貝更加令人無法忍受。

  但她不害怕。

  即使她即將成為異鄉廢墟裡的一把灰燼,那也是她熱烈燃燒、綻放光芒後的餘暉。

 

  ✾

 

  幾天後,台灣媒體上出現一則新聞,某國際救援組織在某內戰國家裡的戰地醫院被空襲,至少造成了二十幾人送命,其中有三名是該組織的醫師。

  這則新聞很快的被淹沒在其他的口水新聞中,不被聞問。

 

 

-完-

 

 

創用 CC 授權條款
本著作係採用創用 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4.0 國際 授權條款授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滄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