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IA。

　　清晨被霧水溽濕的髒亂街道，她在上班路上。

　　在工作地點的附近，她看見了黑貓的屍體。

　　她在兩個月來已經在街頭看過不少動物的屍體，頻率之高讓她已經開始感到困擾。兩隻被公車輾扁的老鼠、一隻被曝曬成乾的壁虎、一隻被轎車撞斷頸的野鴿，接著就是這隻屍僵在公車站牌附近的黑貓。

　　她沒有像另一個路過的男人那般很刻意的去看，但只那一眼，黑貓微張著嘴、舌頭從尖牙間吐露、濕透的黑色毛皮失去光澤看起來很堅硬，四肢與身體呈現詭異的角度，她腦子裡想起了那個身體僵直、蜷縮在三一六號病床上的老奶奶。

　　沒有吃早餐，不過沒關係，一大早的反正也沒胃口。

　　她在電梯旁的打卡鐘印上自己的食指指紋，聽著機器回應「謝謝」，心想著不知道為什麼打個卡也要跟她說謝謝，是謝謝她今天也來上班奉獻生命了呢？還是謝謝今天也準時，或許還提早十分鐘，而這十分鐘對主管來說可以全然免費呢？還是謝謝昨天新人遺失了管制藥，而她出面幫忙動了點手腳？

　　有時候，她會暗自在心裡希望，世界上會有個人謝謝她的存在。

　　唉，算了。

　　她換上了制服，走出更衣室，經過休息間的時候聽見幾個同事在討論那件新聞。事情發生在巴拿馬，某個台灣罪犯在被押解到古巴的路上跳樓自殺，而這件事已經事過境遷好久了，是最近發生了很類似的事才被立委在國會揭露。

　　「結果那個法務部長，居然像不是一回事那樣說，『然後他就死掉了』。太誇張了吧，一條人命耶。」

　　「天啊，她要是來我們這裡工作半天，大概就不敢說那種話了。」

　　平時就不很關心時事，她也只是匆匆前往她負責的病房，但不知怎的，這件事就這樣被她記在心上。一整個上午，她在幫病人抽痰、磨藥粉、抽點滴、換管路的忙碌裡，想著這些政府官員為什麼可以這麼事不關己。

　　同事們說的「那種話」是哪種話？她的工作是照護病人，跟同事們一樣，被病人家屬要求一起面對他們的生老病死，有時候會被責怪為什麼不幫他們面對。久而久之，她對於生命的死亡已經麻木，看著那一台一台的機器，這些臥床的病人大多時候都是在床上昏睡一整天，醒著的時候連字句都說不清楚，只能發出意義不明的怪聲彰顯自己還在。

　　她看著眼前三一六病床的老奶奶，她的家屬早早就簽署放棄急救的同意書，而這安靜的只剩下規律呼吸聲的老奶奶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放棄，剩下的路上只有她自己。

　　真有趣。她覺得那些一問三不知狀況的政府官員有點像臥床的病人。

　　活著，但卻是死的。

　　突然，兩張病床外的老爺爺的機器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回過神來趕緊前去探望狀況。病人的血壓下降，脈搏幾乎快要消失，她先緊急打了通電話通知醫師，負責隔壁病房的護理師也前來協助急救工作。

　　她不記得做了幾個電擊，也不記得打了幾支針，她只記得自己心裡滿滿的抱怨，上午還沒過就得做粗活，早餐沒吃就算了，午餐也得泡湯了。

　　老爺爺沒有救回來，她被家屬哭喊指責沒有盡到照護的責任。

　　「妳怎麼不去死！」

　　老爺爺的女兒這樣指著她的鼻子大喊，她的同事事後安慰她說不需要在意。她只回答，「拜託，我都做幾年的病房了，這種事要在意的話，根本在意不完。」

　　下班前，她在更衣室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黑眼圈、充滿皺褶的上衣、冒出幾根白髮的瀏海，耳邊充斥著「妳怎麼不去死」跟早上的黑貓屍體。

　　她在短短的三十五年的人生中，就看了好多好多的屍體。

　　真正已經死去的冰冷屍體，活著還在呼吸的屍體……但最讓她感到害怕的是，那些本來活著的，突然變卦決定變成屍體。

　　有些人沒得選擇，有些人卻有所選擇。

　　後來她想起那個被壓送往古巴卻在路上跳樓自殺的人。

　　她怎麼可能一點都不在意？

　　那天下班後，竟然沒有人看見她走向醫院頂樓，她在那裡留下了一雙已經泛黃的護士鞋。

　　然後，然後她就死掉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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